第一千一百十一章 羽化台

    姜国古都，郊外草木威蕤，惠风和畅。景天站在墙头远眺，群峦环绕间，山洪退，泽国干涸，鸟雀时飞，走兽觅食，农莳田而作，牧骑羊长歌。天清气朗，一派安宁。

    群臣出宫三里，列如麻，百姓箪食壶浆，夹道而贺，同迎太子登基掌国。

    龙葵登上城楼，悄然立在景天身畔。

    “哥哥，你要走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错。”景天肃然颔首，眸里&xe001并无沉重神，而一镜明光，“心魔破，也该重返神剑门。况且大敌未除，天下罹难，叫寝食难安。”

    龙葵面宁静温和，轻声道：“那便该道别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何必道别。跟走就。”

    “哥哥说，可当真吗？”

    “，今便莫再分离了。”

    他们并肩下了城头，姜国古都门楼上再两个身影。待开了城门，晴朗照，门洞影子落在驰道黄泥夯土上，与天光明媚境地界限分明。

    向外一步，前沃野群山就消失见了踪影，刹那变了乾坤，身在无面国长街。头再望，哪里旧都城墙，原先聚在城下盼无面国，也都知何时四散而去。

    景天身畔龙葵化作一枚蓝玉宝珠，拇指大小，珊珊可爱，缀在间锦绣剑囊上，又伸出一道束绳，把袋口闭合，叫囊中剑光全数隐。

    街畔戏楼忽地涌出一群面容残缺怪异，生睛就瞪瞠目，生嘴便张口叫喊，生鼻子呼呼喘气，生耳朵蜷皱一团，再加个个弓塌背，手脚挥舞，真骇破了胆子，吓丢了魂魄。

    他们刚涌上街头，又看到街尾叉手而立景天，登时就几个直挺挺厥翻在地了，余下也手忙脚乱，拧身奔逃，一个个鞋履散落，衣冠郎当，乃四肢触地，狺狺如犬狗者，都一瞬敢停留，飞快遁入巷口里了影踪。

    景天知他们竟何般作态，一时间只觉得滑稽，稍作沉，便迈步进了那间戏楼。

    台下原本汹涌，会儿间桌椅倾倒，碗盏狼藉，似叫乱兵洗劫了一般，便楼雅座，一样门帘摇曳，贵客一早逃命去也。

    景天环顾四周，先瞧见那坍圮戏台中间，站着个无面国，身披红绸戏，体魄颀长，身段娇柔，似个女子，虽曾长七窍，知晓容貌，可瞧她立姿如针，扑面便肃杀气，更叫景天心里三分疑惑，三分亲切。

    “你何？”

    着戏女旦踏步前迎，到近前捉景天手腕，牵着他一路快行，腾腾就上了楼。

    景天顾及亲疏别，意挣脱，临了&xe001生出个念头，心想此莫非她？倘若如此，那真再好过。——也正因此一念差，他就顺遂者，曾拒抗。

    楼雅间数过八桌，先前贵宾座，如今七间都走了鬼影，只留下正东一座，尚珠帘低垂，烛熹微，隐约衬出个影。

    女旦侧头，把景天拉至身前，示意他上前交涉。

    “阁下，可否卷帘一见？”

    珠帘那嗓音清和，&xe001个女子，且叫景天觉得甚耳熟。

    “帮过你一，更复何求？”

    “你何时照面？”

    “此地乃未世境界，与你曾相逢现在世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世……你那……朱颜辞镜？”

    “呵，亏你记得。也算你功行完，枉此一遭。三世幻境，一镜三生，论你真身入了哪一重境界，三世皆痕迹，若能堪破三世，自然邪祟尽销，百无禁忌。”

    “幸得阁下相助，可否告知尊姓芳名，区区定报，百难辞。”

    “倘使你神功盖世，天敬，能虚空辟地，洞彻，执掌轮造化，便求于你。倘使你能，那便无所求。”

    “在下微力薄，尚知天底下甚难处，竟须般神通法力，才得解救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，知你所何，也知你身畔那所何。只一个条件，也苛求。”

    景天侧头看身畔女旦，她直面珠帘，动摇，亦焦躁，似觉察他目光投，抬手在脸上比划出一个活灵活现笑脸。

    瞧见个手指勾起笑靥，景天一时觉得趣，心里陡然生出一气魄，朝珠帘女子扬言：“阁下请说！刀山海，吾亦惧。”

    “说简单，只要你去鬼界，寻到爱林业平，将他魂魄带世。”

    景天心下沉，他身神剑门弟子，自然知晓，鬼界被琴宗柳梦璃以绝大神力，隔绝六道外。自修成锦绣剑意，凭他道行境界，虽放古今，可堪并肩者过寥寥，但若相较神剑四宗，仍若云渊别。此事可成功，只若坏了封印，致使群鬼现世，他又成了罪。

    珠帘中冷笑一声，又道，“实知晓尔等言而无信，从指望能与业平再续前缘，纵一退再退，只求能再见他一面，恐也无望。”她话锋一转，“过，三世幻境非真非幻，颠倒古今，兴许能顺遂愿。你们可知，此地竟何处？”

    “在下进城前，守城位鬼将曾说，此地乃姜国古都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身进了过去世境界，想必也见了曾故。真十足好运，可惜&xe001你样际遇。你三现身处未世境界，千年前，天星坠落，神界齐齐破碎，当今天帝集寰宇碎片，于太虚中创一幽冥国，招引四方游魂投生，世世代代，皆隶臣。若在未世中寻得一桩奇物，可重返过去，自然能让与业平相逢。”

    景天心中惊疑，“天星坠落，莫非神剑门曾将神界推开吗？那所谓天帝，又何？”

    “未世境界乃汇集众因缘，推演天机，幻化未千年景象。此境界无善恶别，进入三世幻境辈正邪混杂，但终邪魔气焰更甚，故而衍化天坠劫难。那天帝，于千年前自称邪剑仙。因在此境界无能敌，故而执掌六界。”

    “道谁，依旧魂散魔头作怪。至于阁下，莫非紫萱前辈？”景天终于出言指认那身份。

    珠帘倒卷，烛光里，桌旁紫衫正女娲裔。她面罩轻纱，一对眸好似冰湖，侧首瞥视，哂笑道：“错，除了，谁般可笑？邪魔驱策，汲汲营营，败坏祖德，终换一场空。如今鬼界封印破，可彼处空空荡荡，哪里业平？尔等也必笑痴，世事从如流水，报应半点由，道理谁知，只事到临头，方知抉择艰难。换作你们，又当如何？”

    “阁下切莫自怨自艾。因缘际会无可知，许前辈命中注定，能一线相逢机。先前所说，寻到一桩奇物便能重返过去，&xe001何物？在下愿尽绵薄力，阁下取。”

    “那事物乃天地初开时，娲皇娘娘取昆山玉、他山石，凋琢成一块玉珏。说起，也并什神力，但&xe001寄存一道灵，若能得，自办法穿梭鬼界。现今玉珏被邪剑仙所得，供在天帝武库中。”

    景天慨然颔首，又问那天帝武库在何方位。

    “你可想清楚了？若要寻天帝武库，必须登临天界，彼处天兵百万，倘若行事密，一旦揭发，登时命了账。”

    “过一死，偿你恩，那亦无悔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既如此，你去城中祀庙，登上羽化台，供奉金漆银彩，自贪食神仙下凡，你把他们攀云绳拿了，望天一抛，自然就能顺直上青霄。”

    “既如此，在下也耽搁，只那金漆银彩，又何物？只听闻，寺观里神仙佛陀，泥塑木偶，须以金妆扮，知可否同一样事物？”

    等紫萱开口解释，一旁那无面女子捉了景天手腕，带他快步飞奔下楼。

    景天只得及首作别，转就消隐在楼梯口处。

    紫萱凝视他联袂远去，心头嫉羡，更忧烦，瓷玉般脸颊上，忽而冰裂开一道银缺，簌簌剥落金，显出底下一张空白面容。

    她仔细拈起金，顾镜补妆，待脸上冰裂补齐，悄然叹一声，“一念烦恼起，百万业障。六道皆苦，众生沦坠幽冥，你魔头果真偷天本领，弥天祸害。”

    景天一路所见，此地生民都一个模样脸庞，因了五官，自然做出神态，自然看出喜悲乐哀，故视好比草木猪狗。只身畔个穿戏，知，他就觉得熟悉，既然熟悉，那就随她去。

    步履匆匆，那女子脚踏一双跷靴，莲步挪移，竟也似风吹落英般敏捷潇洒。

    街上闲本胡乱打闹，景天穿过群，被些个空白脸孔晃得晕，钻过一条巷子胡同，又钻入一处庙会集市，红尘汹汹，迷乱六识。时候，城中祀庙里鸣鼓三十三声，全城响彻，城中百姓皆抛下手头活计，快步朝祀庙涌去。

    景天也知出什变故，他们一同顺挤入了祀庙。

    进庙抬头，一望见羽化台，只见其高约九尺，四四方方，阑干漆朱，白璧作阶，四面均了旌旗，东四南，北三西九，台上又设供桌一张，香炉一座，烛台三对，另玉镜水塘一方，蓄水一寸，清波荡漾。

    再放四顾，祀庙里梁柱拱立如林，上头两两一对，钉了许多黄纸楹联，写了些求神拜佛对子。梁柱头，东西墙边塑了三十六天仙，七十地仙金身，姿态各异，神宛然，眉目五官俱金漆银彩，华贵非常，正北墙边立一座大天尊神像，隐在重重帷帐，看清形貌。

    景天此前在城中见过半分金银彩，全城金银，原都在神仙塑像上。

    祀庙里乌泱泱了成千上万无面国，除&xe001靴声急急，竟无半点嘈杂。再看一个个，进了祀庙就耷肩塌背，双战战。

    原竟无面国纪律严明，只生民畏神如虎。

    他身畔那戏女子倒分毫半点奴颜婢膝，牵着景天一路挤进，行至羽化台侧方，群偏僻角落里站定。

    祀庙鼓声毕，群响寂绝。

    偏殿里快步赶四个祝祭，都身着红袍，头佩云冠，可一张面孔&xe001古怪极。旁少了七窍，缺了五官，他们偏生七窍甚多，五官杂繁。

    一个生了九目，把口鼻挤去了下颌。一个生了六鼻，又把睛进了额角。一个生了十八对耳，两只睛就沦落太，嘴生在咽喉上。最末一个生了双嘴，底下一张，额头又一张，一张露白牙，一张露红牙，嚼嚼作声。

    四个祝祭上了羽化台，焚香礼拜，末了，那多目祝祭道一声“恭请上帝慈瞩”，那多鼻祝祭道一声“恭请天尊雅嗅”，那多耳祝祭道一声“恭请玉皇垂听”，那多口祝祭连连大赞，道：“群仙咸集，众驾云聚，九九归位，羽化登天！”

    他们各施神通，一时间祀庙内奇光迸发，仙音响，雨金粟，涌甘霖，云蒸霞蔚，似幽冥。

    众无面国沐浴金粟银霖，一刹那星霜流转，岁月蹉跎，原先健硕男子，渐而嵴背句偻，原先童稚少年，当即条长大，原先体态婀娜妇女，转间鹤发皮，至于原先就朽者，此刻几近一副枯骨。

    般剧变下，他们各自空白脸板，竟也慢慢都化出五官。

    一画出五官，众便喜笑颜开，又相拥而泣者，凡可数。

    景天环顾四周，一个个沐雨，容貌竟也熟悉。神剑谷广迎豪杰，群雄聚首，入三世幻境接受考验，如今就在此地，只他们似忘&xe001了本身份，浑浑噩噩，直把幽冥当作间，喜怒哀乐，俱生动。

    那女娲传先前曾言，如若入得幻境，三世皆痕迹，如今些受考验修士，许也只化身投影。

    他再看身畔，穿戏女子亦化出面容，虽沐浴金粟而垂垂朽，但出所料，确然唐见无疑。

    她自知态龙钟，唯恐衰爱驰，急忙抬袖遮掩，侧身叫景天再看。

    景天看到熟悉故样衰朽，由得百感交集，只笑道：“亦矣。”

    唐见闷声闷气，说：“你许记得现在模样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她沉默半晌，忽道：“许久见。”

    “，许久见。”

    “肃静！肃静！”羽化台